首頁 > 環(huán)保節(jié)能

深度 | 拾荒江湖興衰—北京可回收垃圾的底層真相

來源:環(huán)保節(jié)能網(wǎng)
時間:2019-09-16 09:06:12
熱度:

深度 | 拾荒江湖興衰—北京可回收垃圾的底層真相固廢網(wǎng)訊:趙勝是一名流水線上的拾荒者。每天,他緊貼著一條傳送帶工作,掃視、摸索、拆分,快速從里面分揀出塑料、金屬、橡膠等可回收物,扔

固廢網(wǎng)訊:趙勝是一名流水線上的拾荒者。每天,他緊貼著一條傳送帶工作,掃視、摸索、拆分,快速從里面分揀出塑料、金屬、橡膠等可回收物,扔進身后的編織袋。

這里是北京阿蘇衛(wèi)垃圾綜合處理中心,一天要處理5000多噸生活垃圾——相當于北京生活垃圾日產(chǎn)生量的五分之一。近十年來,趙勝所在的明珠洲際科貿(mào)有限公司承包著阿蘇衛(wèi)的生活垃圾分揀、回收項目,每天承擔1600噸-1800噸的分揀量。

趙勝的工作是把垃圾分類做到極致。光是塑料,他就能分出十幾種,而且還能分辨哪種更值錢。比如,光是一個飲料瓶,瓶蓋、瓶身、包裝紙的材質(zhì)是不同的;拿到一個透明塑料儲物箱,要把彩色的把手從箱體上掰下來,兩者材質(zhì)不同,透明的更值錢些。

經(jīng)歷過流水線上的分揀后,挑剩下的垃圾被用來焚燒發(fā)電、填埋;而那些揀出來的,將在造紙廠、塑料制品廠、金屬制品廠重獲新生。

趙勝們來自偏遠、貧瘠的鄉(xiāng)村,仰賴城市里的生活垃圾維持生計。他們在垃圾桶、垃圾樓、工廠式的垃圾分揀車間里尋尋覓覓,他們中也有一批人,蹬著三輪車,沿街叫喊“收廢品嘍”。

最鼎盛時,北京拾荒者數(shù)量達到17萬人。這一群體受到的評價極為兩極化:一方面,拾荒者之間的交易未被納入國民經(jīng)濟系統(tǒng);另一方面,他們回收的廢品量和送往垃圾處理廠的垃圾量相當,為北京省下一半垃圾處理開支。一方面,他們緩解了城市垃圾圍城現(xiàn)象;另一方面,他們游離于監(jiān)管之外,在生產(chǎn)、交易中制造環(huán)境污染。

在非首都功能疏解、環(huán)境整治、垃圾分類等一系列政策的裹挾之下,北京拾荒群體的生存空間愈加狹小。

30多年,宛如浮萍流蕩,起落沉浮。拾荒者的前半生,是底層追逐更好生活的寫照,也是城市垃圾對策變遷的生動切面。過去,他們因社會發(fā)展不平衡、不充分而出現(xiàn),未來也必將隨著“不平衡、不充分”問題的緩解而消失。

不變的是,城市和垃圾依舊存在。

從村莊到流水線

那些被人們?nèi)拥舻臇|西,破袋而出,重新在傳送帶上展露真容。趙勝說,垃圾里有一切你能想到的東西,骯臟的、腐臭的、涉及主人隱私的,也有讓人興奮的,比如大疊大疊的鈔票。

2.jpg

垃圾里撿到錢,是分揀工們津津樂道的事。趙勝的上司老夏說,早年有個分揀工突然離職去做生意,后來他聽說,這人從傳送帶上撿到一個包,里面有幾十萬元現(xiàn)金。就在老夏向《財經(jīng)》記者講述這個未被證實的傳聞時,幾名分揀工附和過來,分別說起他們熟知的其他版本的分揀工撿錢致富故事。不一樣的時間、人物、數(shù)額,卻有著同一種功效——足以激勵平凡崗位上的他們分得更仔細、揀得更有勁。

就連不怎么進分揀車間的老夏,也交過一次好運。幾年前,老夏在車間檢查,瞧見傳送帶上一件衣服口袋鼓鼓囊囊的,下意識拿過來翻了翻,里面塞著一疊錢,回去一數(shù),整整7900元。不過現(xiàn)在,這種好運越來越罕見了。分揀工們歸納出兩個原因:電子支付逐漸取代了傳統(tǒng)的現(xiàn)金交易,紙鈔用得少也丟得少了;反腐敗卓見成效,往垃圾桶丟巨款的貪官少了。

對趙勝來說,臟沒什么不能忍受的,“反正這個皮帶,一下子就過了,臟的(東西)又不傷手”。

更大的挑戰(zhàn)是氣味。

垃圾分揀車間大門緊閉。如果沒有要緊事,管理層不愿輕易推開這扇門。里面彌漫著一種類似臭莧菜的味道,濃稠的氣味非常霸道,一旦粘上衣服,撣也撣不去?!斑M去走一下,就算馬上出來,我也要換身衣服?!币幻芾韺訂T工說。

趙勝的家鄉(xiāng)位于四川巴中。山村里交通和經(jīng)濟都不發(fā)達,也沒有一家企業(yè)。趙勝在家?guī)Ш⒆?,偶爾做點農(nóng)活兒。

2012年春節(jié),觥籌交錯間,一位從北京回來的老鄉(xiāng)說起,在北京撿垃圾不錯,一個月能掙四五千。25歲的趙勝備受鼓舞,過完年,他帶著妻子來到北京,成為垃圾分揀流水線上的兩個小藍點。

和趙勝一樣,他現(xiàn)在的領(lǐng)導——巴中人許際才的命運轉(zhuǎn)折點也出現(xiàn)在25歲。1986年,許際才月入不到30元。一位姓雷的老鄉(xiāng)告訴他,上北京撿破爛,一天就能掙30元。

許際才說,老雷回北京那天,什么都沒帶,就帶上了自己家的三兄弟。他也很想去北京闖闖,像老雷一樣月入900元,于是懇求老雷:“把我也帶上唄?!?/p>

一張12.5元的火車票,把他送到北京。來自鋼鐵企業(yè)的廢材,有鐵也有水泥,用個錘子把里面的鐵剃出來,廢鐵能賣二毛五一斤。一天下來,許際才果真能掙到二十幾元。

“我們那個時候相當苦?!痹S際才說,剛到北京時,沒有固定住所,用塊塑料布蒙住被子,和鍋一起隨身帶著。白天到處撿廢品,走到哪里,晚上就在哪里休息。

偶然的機會,寄居糞庫的許際才遇到一位下來調(diào)研的官員。這人是王維平,當時在北京市環(huán)衛(wèi)局工作,負責管垃圾場。王維平回憶,看到數(shù)九寒天住在糞庫里的許際才,覺得他特別可憐。

1988年,許際才和另一名巴中人輾轉(zhuǎn)找到王維平,說想去垃圾場撿垃圾,請他幫忙寫條子。王維平答應了。

“當時我沒有什么循環(huán)經(jīng)濟、可持續(xù)發(fā)展的概念,僅僅出于憐憫之心,覺得這些人不容易。另一個考慮就是,你撿得越多我越省錢,就不用去花錢焚燒了?!蓖蹙S平告訴《財經(jīng)》記者。

早在新中國成立初期,北京就成立了國營的廢品回收公司。到上世紀70年代,二環(huán)路內(nèi)出現(xiàn)2000多家廢品回收站,幾乎每個胡同都有。

“但是自打許際才他們一進京,迅速地把這支隊伍給擊垮了?!蓖蹙S平說,拾荒群體的優(yōu)勢在于不怕丟人,背著一個破口袋,一個垃圾桶一個垃圾桶翻。廢品回收公司的正式職工不會這么做,出于面子,也有體制上的原因——不管回收多少廢品,月薪都是固定的。

在城鄉(xiāng)發(fā)展不平衡的背景下,四川巴中、河南固始的農(nóng)民受到高收入誘惑,前赴后繼涌向北京。一如現(xiàn)下蜂擁而去BAT等技術(shù)密集型企業(yè)的城市白領(lǐng)們。

往后數(shù)年,北京拾荒群體數(shù)量迅猛增長。據(jù)王維平撰寫的《北京垃圾回收及產(chǎn)業(yè)化調(diào)研報告》稱,20世紀末,在北京拾荒的外來人口有8.2萬,其中約4.6萬來自四川,約1.7萬來自河南,約1萬來自河北,約1700人來自江蘇。

拾荒江湖滋生出大量惡性事件。1996年,許際才等人又找到王維平,說了兩件事。首先是自稱因王維平幫忙寫條子進垃圾場而“發(fā)了大財”,想要報恩。第二樁是,北京垃圾回收市場競爭日趨激烈,以拾荒者戶籍不同分成了13個幫派,這些幫派甚至有各自的“武裝”,為爭奪地盤,每年都有打架、斗毆等事件發(fā)生,還有人為此喪生。他們想借助王維平的力量為四川幫“擴大地盤”。

“我當時就萌生了調(diào)查這支隊伍的想法?!蓖蹙S平告訴《財經(jīng)》記者,幾天后,他召集各個幫派負責人聚餐,想要調(diào)查各幫人數(shù)、盤踞地點、主要營生及人均收入。

王維平說,為減少惡性事件,他給各個幫派分了工:四川人撿垃圾(小區(qū)垃圾桶、垃圾中轉(zhuǎn)站、填埋場、處理廠),河南人收廢品,河北人在四環(huán)路外接應負責向外運輸再加工,江蘇人則主要搞泔水和地溝油。這一拾荒格局延續(xù)至今。

焚燒不是最好的選擇

呼之欲出的垃圾分類立法,讓流水線上的拾荒者認為,月入四五千的好日子馬上就要到頭了。

繼上海開展強制垃圾分類后,北京的垃圾分類立法工作也已經(jīng)提上日程?!侗本┦猩罾芾項l例》修訂在即,草案預計10月提請市人大常委會一審。

王維平說,目前,北京的生活垃圾對策已進入減量化、資源化階段,而垃圾分類正是實現(xiàn)垃圾減量化、資源化的措施之一。

就像排斥電子支付在取代現(xiàn)金支付一樣,流水線上的拾荒者也對垃圾分類感到反感。他們擔憂的是,垃圾分類后,送到末端的就只剩下不可回收垃圾了。那么,垃圾分揀流水線便沒有存在價值了,他們也將面臨失業(yè)。

“大不了不干這一行了,不掙這么多錢了?!壁w勝說,他還年輕,隨時可以在城市里找到其他工作。

54歲的徐治新沒這么樂觀。他和妻子是“非典”后來北京的,剛開始在填埋場附近撿垃圾。一個月下來,兩人能有8000元-9000元收入。他認為這份收入還不錯。曾有人找徐治新去填埋場種樹,他給拒絕了,“搞綠化掙不了多少錢,一般也就3000塊錢?!?/p>

2009年,徐治新成為許際才手下。他在流水線上做過分揀工,也開過鏟垃圾的鏟車,前后工資變化不大。徐治新說,要是分揀項目沒了,年輕人還可以出去創(chuàng)業(yè),但像他這個年紀,就很難找到新工作了。

拾荒者的沉浮起落,是北京垃圾對策變遷的一個切面。

王維平說,北京的生活垃圾對策是個四部曲,先后經(jīng)歷了“眼不見為凈”時期、標準化垃圾填埋場時期、焚燒時期、減量化和資源化時期四個階段。拾荒者的身影貫穿始終。

第一階段,北京把生活垃圾運往郊區(qū),“隨便找個地方堆起來,簡而言之就是眼不見為凈”。久而久之,垃圾就圍城了。北京市在1983年做過一次航拍,大致沿著現(xiàn)在的四環(huán)路一圈,僅50平方米以上的垃圾堆就有4700多個。

隨著北京申辦亞運會、奧運會,城市攤大餅似的發(fā)展到了四環(huán)。這時候,北京開始建設(shè)垃圾填埋場、垃圾收集運輸體系。之后,生活垃圾被運到垃圾填埋場,“找個坑就填”。

不管是堆起來還是填起來,都會污染地下水,周圍臭氣熏天,同時還產(chǎn)生大量甲烷——其溫室效應是二氧化碳的21倍。

彼時,拾荒者的大本營,大多駐扎在垃圾堆放場周圍。1997年,王維平曾挨個去13個幫派的大本營調(diào)研,周末就和拾荒者住在一起。最讓他印象深刻的還是難聞的氣味。難聞到什么地步?大本營里冬天都有蒼蠅。不管是那的蟑螂還是綠豆蠅,個頭都很大,一點也不像北方常見的。

三九天,飯碗一捧,一層大綠豆蠅就在上面趴著、圍著,王維平把它們扇開,馬上又聚攏回來。

隨著填埋場建成,拾荒者聚集到了填埋場附近。不過,由此產(chǎn)生的隱患也很多。汽車卸垃圾,來回冒土揚煙,偶有意外傷人事故發(fā)生。

第二階段,是標準化垃圾填埋場時代。“標準化”是指把填埋場的危害降到最低,具體做法是:填埋場下鋪設(shè)七層防滲措施,防止地下水污染;分區(qū)填埋,傾倒的垃圾當天壓實、蓋土;把填埋場產(chǎn)生的甲烷倒排出來,用于集中發(fā)電;對填埋場的污水進行處理。

國際上,從上世紀五六十年代開始采用標準化垃圾填埋場。1994年中國首座標準化垃圾填埋場,也就是位于北京市昌平區(qū)的阿蘇衛(wèi)垃圾填埋場建成投產(chǎn)。

新對策沒有徹底解決矛盾。首先,防滲膜的有效期為12年,過期后,還是會污染地下水;第二,填埋場產(chǎn)生的甲烷僅有一半能被有效收集;第三,填埋場占用大量土地,一旦填滿垃圾,很難重新被利用。王維平說,這種土地上,蓋房子地基不牢,綠化也不行,堆體里不斷發(fā)熱,樹種了就燒根。

第三階段,以焚燒為主的多樣化末端處理方式。當北京計劃建造第一座垃圾焚燒廠,也就是阿蘇衛(wèi)生活垃圾焚燒廠時,遭到了民間反對。據(jù)王維平回憶,2009年,全國多地出現(xiàn)抗議垃圾焚燒的示威游行。反對者認為,焚燒是把固體污染轉(zhuǎn)化成氣體污染。

當時的北京市政府官員讓王維平出面和反對者進行溝通。王維平帶著反對者去日本參觀了垃圾焚燒廠。在日本,垃圾焚燒廠一墻之隔就是幼兒園?!皡⒂^過程中,他們慢慢了解到,垃圾焚燒的核心技術(shù)是煙氣凈化,有60%的投資花在煙氣凈化上。凈化到什么程度呢?比燒油的爐子、燒煤的爐子都干凈?!蓖蹙S平說。

也正是這一年,許際才承包下阿蘇衛(wèi)的生活垃圾分揀、回收項目,進入了城市生活垃圾的末端分揀行業(yè)。他招了100多位拾荒者來當分揀工,行情好了,多招一些,行情不好了,少招一些。

截至2019年2月,中國(不包含港、澳、臺地區(qū))在運行的生活垃圾焚燒廠數(shù)量已經(jīng)突破400座。王維平認為,垃圾焚燒還不是處理垃圾的最理想方式,垃圾對策的上策是第四個階段——減量化、資源化階段。

他給出了三個理由。第一,垃圾焚燒廠即便能克服“人類一級致癌物”二英,但產(chǎn)生的一氧化碳、二氧化碳、氮氧化物、硫化物等還是存在污染。第二,焚燒的產(chǎn)物之一飛灰屬于危險廢物,處置過程中暴露很多問題。第三,焚燒廠的爐渣率有23%,大部分最后還是要填埋。

斷裂的回收鏈

早上7點不到,李軍一家駕駛兩輛貨車,從居住的西六環(huán)出發(fā),開向北京石景山。他們將在一個小區(qū)外支起攤位,迎接附近居民,也迎接騎著三輪車來送貨的、更下游的廢品回收者。

李軍回收各式各樣的廢品。每天最多能收2噸紙、1萬個礦泉水瓶,還有鐵、銅、鋁等金屬。一年下來,刨除花銷,有10多萬元收入。在李軍看來,這些是辛苦錢,“本地人估計干不了”。

   首頁   下一頁   上一頁   尾頁